多睡了一天的男人

（一）

“亲爱的。”耳畔传来温柔甜美的女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令我从虚渺的梦境中霎时清醒。我眨眨眼睛，女友赛娅天使般姣好的面容在模糊的视野中渐渐清晰。

“今天是，几号？”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我被疲惫感浸润，整个人像被操控的木偶，自由意志仿佛还在梦境的云端遨游，尚未跌回我的躯壳。

她俏皮一笑：“你怎么睡的连日子都记不清了，昨天真是个美好的情人节夜晚，我们还共进了烛光晚餐。今天自然是二月十五号。”

“十五号，烛光…晚餐？”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信息，却只有残留的黑影掠过，拼凑不出完整的片段。

她的面庞闪过一丝困惑的神色，但很快消散。她一边为我更衣，一边解释：“看来你昨天晚上喝了不少酒。这样，我去为你准备些解酒饮品，让你感觉好些。”

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我再次陷入迷茫，我的头并不痛，毫无宿醉未醒的症状，在我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更是毫无关于烛光晚餐的浮光掠影。我的视线移向墙上的日历，上面赫然写着：二月十五日。

趁女友还在厨房忙碌，我悄悄溜进书房。启动计算机，输入一串序列号，液晶屏上出现一个男子的影像：“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你好，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请问机器人出故障的概率大约是多少？比如出现幻想和记忆偏差？”

“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出厂前都经过严格的审查程序，特别是记忆模块的设置，几乎可以认为趋于零。”

“那……”我犹疑着问出了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人呢。”

“人？”他一定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只是出于礼貌没有直接说明，“如果您是问正常人类，显然大大高于机器人犯错的概率。按目前学界通行的学说，记忆对人来说，是化学物质的存储，对机器人来说，是代码的编入。化学物质的稳定性相对较弱，再加上其他环境以及情绪的影响，人类记忆的不确定性很大。”

“好的……多谢顾问先生。”我关闭对话窗口，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也许，这一切真的只是我记错了？

我走出书房，机器人女友还在厨房忙碌着，看来这解酒饮品还得准备一会儿，我却一刻也不想留在家中。

（二）

关上房门，我倚着门面对街道长吁一口气。邻居安娜也正巧出门。

我和安娜已经是15年的老邻居了，她是一位身材火辣的超模，与我这个严肃刻板的历史学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们却能相处融洽，也许是性格的互补性总能给对方一些新鲜感吧。

安娜今天穿着略显宽大的服装，像麻袋般套在身上，这与她以往努力凸显身材优势的着装风格可大相径庭，但仍不能完全掩盖她傲人的身材曲线。“今天有T台秀么？”我打趣她。以往她都会反问我：“今天又穿越到公元前几世纪啊？”但她今天的表情却有些严肃。

她瞪了我一眼：“别再讽刺我的身材了，不胜感激。”便转身离开。

我怔住，久久缓不过神来，安娜，万千男性的梦中情人，魔鬼身材的代名词。谁会讽刺她的身材？

一定是我还没睡醒，看来真应该喝完赛娅给我煮的解酒饮品。

我走向城邦的中央广场，在这里每天早上都会举行全民性的升旗仪式。

忘了介绍，我所在的地区是一个叫希雅的城邦。在夸奥瓦星球上散落着许多小城邦，组成了松散的邦联。中央权力衰微，中央政府名存实亡，按理来说，各城邦之间应会冲突摩擦不断，战乱频发，但不同城邦之间都建立了一定的缓冲地带，也签订了一系列和平条约，所以国泰民安的和乐之景，根据我的历史知识，已经持续了2000余年了。

不同城邦由于地理环境和政治体制的不同，差异显著，尤其是社会习俗方面。我们城邦的特色风俗之一便是每天早晨都会在中央广场举办升旗仪式，由于总人口只有1000余人，这更像大家庭的聚会。希雅城邦自古以来都崇尚艺术、宗教和科学，这使得我们一直保持强盛的国力以及和谐的社会风气。     

来到象征希雅精神的六角星形状中央广场，人们已经如平时一样围着广场列队站好。我混在人群中四下张望，大家的面容还是熟悉如常，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服装和气氛。

我这才注意到了服装的差异，和记忆中大不一样了。女性大多穿着保守，没有展现性感曲线，而小部分身材健美的女性则身着紧身衣，手臂健壮的肌肉线条非常明显。男人们的服装则分为几种不同的颜色，但样式单一，全都类似于古代作战服饰，装饰性差却利于活动。我赶忙扫视自己的服装，居然也是如此。

还在困惑之中，乐队开始奏响国歌旋律，接下来就是全民合唱的壮观时刻了，此时此刻，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但这前奏，这旋律？我猛然抬头看那冉冉升起的国旗，上面印着的不是代表希雅的六角星，而是刀与剑的图案！

我感到一阵惊恐，刀与剑，这不是与我们邻近的城邦戴斯的标志？为什么会出现在希雅？为什么周围一切的变化都悄无声息但极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多民众，却没有人表示异议？

我瞥了眼旁边的小伙子，他右手放在胸前，表情肃穆，庄严地高唱着国歌。

我拍拍他的肩，他下意识甩开我的手，却在看清我长相的那一刻，眼里突然闪过惊喜的神色：“教授！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认识我？”

“当然！你可是我们戴斯的名人啊！我的计算机里还有你的文稿！你对戴斯战争史的阐述，不，歌颂！真是太棒了！令男女老少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我从未读过如此震撼的作品！”

我更加迷惑不解：“我…从未…”

“您看教授，我便携计算机里还有您的文章呢！”

我接过计算机，只看了一眼屏幕便险些晕厥过去：浅谈戴斯百年战争史。

我惊恐地看向周围的人群，他们不再像我记忆中那般，脸上洋溢着轻松愉悦，将艺术和美作为谈资，兴奋地议论今天会上演的剧目或演奏的交响曲。而现在，他们列着队，在广场上站立军姿高喊口号，他们唱着歌颂战争与侵略的歌曲，神情中带着渴望战斗杀戮的残酷与兴奋。

谁能告诉我，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三）

我是一位历史学家，在城邦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负责研究希雅的现代化历程。我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计算机，翻出所有的文稿和资料，却全都是关于戴斯的战争史，查找不到希雅的任何信息。我将一个个DNA存储器放入分子计算机中，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希雅。

我想起了老友库克，他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城邦政府机构工作，与我的联系自然少了，但他可能知道答案。

每个人的专属序列码都是无法更改的，这使得我不会与他失去联系。我在屏幕上打出他的序列号，很快便跳出了图像，但那却是一位我并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请问你是？为何会有我的序列号？”

“请问…库克长官…在...”

“我不认识什么库克，我是拉姆上校。”图像里的男子确实不是老友库克。

“可是......希雅......”

说出“希雅”二字后，拉姆上校的神色变得十分焦虑：“教授，请您尽快到城邦政府大厦来一趟，我能解答您的疑惑。”

（四）

我第一次走进城邦政府大厦，这里的陈设倒是比我的破烂研究所高端得多，果然官员和学者的待遇大不相同。但这里的工作人员都神情紧张，步履匆匆，与外界公民的神态大不相同。

我推开301房间的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背对我站在落地窗前，仅凭背影我便认出他就是我刚才与之交谈的人。

听见我的开门声，他转过身来：“教授你好，请先将门关上，然后您请随意落座。”待我按要求坐定，他坐在沙发上面对着我，对话开始了。

“教授您好，请允许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的准确身份是，中央政府的特派员。” 

“不过是个名存实亡权力衰微的中央政府。”话脱口而出。

“是的。我知道您是享誉全球的著名历史学家，目前局势您一定再清楚不过，邦联松散，中央政府名存实亡。按常理来说，必定战乱频发，城邦间互相兼并，社会动荡不安。”

“但是，实际情况却非常和平。”我接过话。

“这很不正常，的确。您应当知道，夸奥瓦星在几百年间产生了技术的突破性进展，我们掌握了记忆遗传技术。科学家发现，人类的记忆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DNA序列表达的结果，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化学物质。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发明了DNA存储器，将那些小小的双螺旋结构放置在浸满营养液的小试管中，由于DNA高度螺旋化，里面的基因序列可以存储大量信息。而且只要控制环境因素等条件稳定且适宜，这种方式是非常高效安全的。”

“确实，科技上的东西我并不了解，但DNA存储技术大大便利了我们的生活，这我感受的到。”我点头表示理解，“我研究现代化历程，该技术在历史上是里程碑式的坐标，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信息时代，在此基础之上人类的科学发展进入了飞跃阶段。”

“是的，但你可能不知晓，我们不仅革新了信息技术，更掌握了对人类记忆的干预方法。通过在人体中注入特殊的DNA片段或者特殊化学物质，便可以定向改变记忆。”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记忆遗传技术使得我们对知识的获取更加迅速，技术发展的速度指数性增长，每天都有新的发明成果。科技的变化引发了社会各方面的变革，政治、经济、思想、风俗，一切都在变，且变得太快，远远超过人类的适应能力。”

“其中，政局更替最令人烦忧。举个例子，希雅可能今天在技术上还领先于其他城邦，立于不败之地，可明天戴斯发明了新的武器，便攻占希雅取而代之。”

“中央对这一切无可奈何，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这样下去，全民的心理都会崩溃。”

“因此，中央颁布了一系列措施，例如在不同城邦的交界处设立缓冲地带，在这里进行战争，不得伤害到城内居民，因此城内的和乐只是假象，现在，城外还有无数机器人战队在冲锋陷阵。但这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因此，中央采用了一个，极端的方法：以思想控制的方式加强每个人的自我适应性。”

“但这不可能，你们有什么手段能同时改变那么多人的记忆？”沉默着听完上校的解释，我提出质疑。

“不，这其实很容易。你知道，夸奥瓦有什么全民风俗么？”

我突然被恐惧感攫住：“使用机器人管家和睡前饮用死藤水。”

机器人管家和死藤水，是夸奥瓦星人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两件东西。我们自出生起便配备了属于自己的专属机器人管家，负责照料我们的一生，它们高度智能化，却更像我们的附庸和奴仆，但正是因为它们从事各种高风险高强度的工作，才能将人类从平庸的重复劳动中释放出来，让我们去进行更需要创造力和思维度的工作，这也是夸奥瓦文明高度发达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死藤水，最早是文献中对土著人部落生活方式的记录，却因为误传被赋予了神话色彩。早期的贵族相信死藤水不仅能强身健体驱魔辟邪，更能净化灵魂，使人进入另一个高度的世界之中，得到灵魂的升华和非凡的体验。后来，由于生产技术的成熟，死藤水逐渐平民化，又在宗教机构的大力推动下成为全民睡前饮品，有安眠奇效。如果没有外物打扰，其安眠效果甚至可以持续一天一夜。

“经过多年的竞争与兼并再加上政府干预，JYCG公司早已实现了生产机器人管家的垄断。我不管你们买回去是用作女友还是仆人。”听到这句话我尴尬一笑，他装作没有看到，“我们便是通过机器人对你们加以控制。 每晚，机器人都会为你们准备死藤水，里面添加的化学物质，便会为你重构记忆，或者说，为你编织一个完美的梦境，让你看不到世界的残忍。”

“昨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不同，但对你们来说，没什么适应不了的。一觉醒来，世界变了，你也变了。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戴斯人，在戴斯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会适应新的风俗，安娜会自然而然觉得自己不受大众审美欢迎，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这已经持续几十年了，尽管在真实的世界中，她前一天还是万人追捧的超模，但现在的状况是，戴斯欣赏肌肉发达身材壮硕的女性，在她的意识中也是如此。戴斯全民尚武，希雅则崇尚和平和艺术，生活方式的差异太大，如果不通过这种极端方式，会发生什么谁也未可知。这只是星球上简单的一个例子，你应该有切身感受。而在远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他顿了顿，见我依然沉默，继续说道：“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像您一样的人，都是因为记忆重构失败而与社会格格不入。我们会对他们进行评估，品质高的，就像您，我们会告知他全部真相，邀请他加入我们的机构，品质一般的，我们会重构他的记忆，他便可以重新融入社会之中，感觉不到异样。”

“我非常敬重您，所以我给您自由选择的权利，是否加入我们，成为政府官员。我们的工作量很大，每天要分析社会全方位的变化，编辑设计合适的记忆图纸，转化成DNA序列，再编码机器人指令实施行动......我们需要人才和精英。”

“教授。”看着我迟迟没有反应，他有些着急，“您知道为什么记忆遗传技术发明了，可人与人之间差异还是如此巨大么？知识可以平等地注入每个人的脑子里，但思维能力和方式都是不同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在外面醉生梦死，而我们是学者、是官员，要承受这一切。能者多劳的时代，我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在外面，什么都不用考虑。他们都是些知识渊博的愚民，而你不同。我真心希望你可以为我们所用。你的历史思维方式对我们非常有用。”

我却凄凉地笑笑:“这个时代，还需要什么历史学家。所有我深知的、研究的、在意的，都是你们植入我脑海的数据和代码。历史变成你们随意装扮的小姑娘。历史何在。”

“我尊重您的任何选择。”他走到落地窗前，依然是凝视远方的姿势，“还有，教授。我也是希雅人，对于我们国家发生的一切，我很遗憾。”

我转身离开。

我独自行走在街道上，这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希雅小城。

可它现在被称为戴斯。

或者说，是我臆想的、以为的。我的记忆，又何谈真实呢。

我所研究的、文献记载的，都是被精心裁剪的、撕碎的、拼接的。

路过的每一家店铺，曾经每一个灯光打亮的橱窗，每一尊充满文化气息的雕像，都是虚无。

如今陈列在橱窗中的这些锃亮的兵器枪械，路边身着战甲舞刀弄枪的青年，又何谈真实呢？

经过我的每一张面孔，微笑的、悲伤的、热情的、冷漠的，他们仿佛见过我，我活在他们的记忆里，我们彼此活在对方的记忆里。

然而，记忆又是什么呢。

我们是鲜活的木偶，带着不自觉的枷锁和面具，戴久了，那便成了你真实的模样。

愿这清风，让我清醒，或是永远地醉下去。

疲惫地推开房门，安娜也正巧回家。“安娜，最近的健身很有效果，你的肌肉变得更加强劲了。”听我这么说，她一改早上的态度，对我友好地笑笑。

赛娅在客厅中等候我，她嗔怪道：提示音一直在响，你快去看看。

我走进书房，屏幕上是机器人公司的技术顾问：

“教授您好，我查阅了一下相关记录，您的机器人管家在二月十四日清晨出现了系统故障，不过于十四日晚上就已经后台修复完毕了。”

“什么问题？”

“就是十四日那天她进入了待机状态，未能向您提供相应的服务。希望没有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

不是我记错了日期，而是因为赛娅的故障，十四日早晨，赛娅处于待机状态，未能及时叫醒我，而我因为死藤水的安眠效果，一直处于沉睡中，直至十五日早上被已修复的赛娅叫醒。十四日的夜晚，我没有服用死藤水，也就错过了记忆的重构，因此，今天，二月十五日，醒来的我，保留的仍是十四日的记忆，但世界却不是十四日的样貌，并且，永不会再是。

记忆究竟是否可靠，我不得而知。存在的瞬间和延续的自我，在读到这些名词的时候我不懂，如今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我躺在床上，透过卧室的窗户看到飘散的雪花，人生也不过如此，身不由己。

赛娅缓缓走来，依旧是平日的惯例，为我递来一杯死藤水。

我接过杯子，看着打着旋的液体，今天，他们为我们设计了怎样的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