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滥用真的很可怕?
(一位特拉华州居民表示,当地很多同龄人都有兄弟姐妹因鸦片成瘾而丧命。)
2011年秋天某日,特拉华州居民珍妮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名警察:“你得来医院一趟,你儿子在这里”。
一开始她还以为儿子路易吉保不准是发生了车祸。但当她赶到医院时,医生告诉她路易吉因为过量服用海洛因,目前正处于昏迷状态,症状危急。
走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珍妮就知道儿子已经离世了。“我本想能有一丝希望,但当我进了那房间,只感觉天人永隔。”她说。“他就像个躯壳,身体躺在那儿,但灵魂早已离开。”
路易基是我的好朋友,应其家人的要求,本文中使用化名。我们俩在高中入学的第一天认识了彼此。他是我见过最聪慧之人。在他去世之前的几个月,我们已经很少联系了。就在悲剧发生前的一周,他在网上发私信告诉我他试图摆脱药瘾,却已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在他陷入昏迷的几天里,医生们尽力研究他还有多少大脑活动,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他的生命。不上课的时候,我也会和他的家人一起在医院守侯。某天我在大学里正准备上课时接到另一位朋友的电话,他告诉我关于路易吉的坏消息。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教授面前,告诉他我不得不请假,因为我朋友恐将不久于人世。次日上午,路易吉的家人给他摘下呼吸机。走的这天,路易吉刚21岁。
(作者和路易吉、瑞安是特拉华州威尔明顿市芒特普莱森特高中的同学,几年前这里的学生可以很轻易地弄到毒品。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我还有一位名叫瑞安的朋友。事发那天,瑞安和路易吉两人决定来一场致命狂high。嗑药之后第二天,瑞安醒来,看到路易吉躺在身旁脸色发蓝,已没有了呼吸。路易吉在医院去世之后,瑞恩回到康复中心接受治疗,后来又转移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康复中心。此前瑞安的父母对儿子嗑药一事知情但无计可施,直到路易吉出了人命,他们才将瑞安送到康复中心接受治疗。
路易吉和母亲并不经常见面。珍妮回忆最后一次和儿子见面时,路易吉说他感到恶心,并以此为由早早结束碰面。当时珍妮还以为他是嗑high了,因为他道别的方式显得怪异。“他说再见的样子根本不像他。他的眼神看上去很难过。”珍妮回忆道。后来路易吉住院期间,家人到他所住的公寓清理他的物品,在路易吉的笔记中发现了三家康复机构的联系号码。
“人们总认为这种事不会找上自己。”珍妮说。“他们大错特错。我总觉得如果坏事会发生,它就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原本还期待路易吉出席我的婚礼,并在日后成为我孩子的教父,毕竟才21岁啊,谁也不会在这个年纪想到死亡。他过早地离开这世间,抛下朋友和家人,一人独行先赴黄泉。类似的故事在威尔明顿市可不少见,几乎当地每个人都有亲戚朋友因过食鸦片而丧命的经历。
鸦片危机已经给经济不景气的阿巴拉契亚和美国中部地区造成严重影响,以企业避税天堂而闻名特拉华州同样遭受重创。处方鸦片类药物大量涌入药房,廉价海洛因以及一种名叫芬太尼(fentanyl)的的危害性更强的药物使得特拉华州鸦片滥用致死数量剧增。2014年,该州每10万人中有21人因过食鸦片致死,几乎是2004年(每10万人中7.6人)的三倍。这类鸦片悲剧在州内已见怪不怪。距离威尔明顿半小时车程的费城,去年这里的过食鸦片致死率是全美之最。
2008年,我和路易吉、瑞安三个人从高中毕业。讽刺的是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席卷全球的股灾。特拉华州并没有因避税天堂的声誉而获得幸免,反而遭受了更为严重的冲击。从2009年至2014年,它成为全美唯一一个实际工资水平出现下滑的州。期间瑞安从事了各种最低工资的工作,有一段时间他和路易吉两人在宠物店打工,而我们的一些同学有幸上名牌大学进修。“我在心里想,‘我就算干到40岁还挣不到两万美元’。这让我产生很大的经济不安全感,自信心也备受打击。”瑞安回忆当年时光时说道。
路易吉和瑞安两人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朋友。瑞安性格外向,喜好运动,大学里还带大家打曲棍球。他曾希望能用一身球技作为大学敲门砖,但不幸的是他在比赛中撕裂了前十字韧带,希望由是破灭。
(美国缉毒局的资料显示,特拉华州最严重的吸毒事件中,富人和工薪阶级均有参与。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三人一起上了当地的一所走读制大学,选修一些基础的艺术类课程。其实主要是路易吉对艺术感兴趣,我和瑞安跟着去上是因为找不到事做,也没有对未来的方向和规划。不过后来我中途退出了。
路易吉在性格上正好与瑞安相反,在生人面前会表现的很安静和拘谨,混熟之后才会放的开。我们玩过同样的电子游戏,喜欢独立摇滚,他还介绍我看《公园男孩》和“Tim & Eric”这类喜剧。他不喜欢进行严肃的对话,但却从不吝于助人为乐。他曾跟我讲他最中意的工作是在脑瘫儿童夏令营中工作。据我了解,他与母亲和姐姐布列塔妮的关系也很亲密。
在我们上高中那会,毒品很容易买到。像奧施康定(OxyContin)、扑热息痛(Percocet)这类止痛药,以及阿普唑仑(Xanax)和阿德拉(Adderall)这些药几乎是随手可得。还有的学生会偷偷从父母那里拿药,在学校走廊里兜售。
瑞安在高中时期开始服用这些药物。其实早在上高中之前他就在很多地方见过或明或暗贩卖这些药片的,只是没太注意过。在打球造成韧带撕裂之后,为了对抗疼痛,他开始使用低剂量的扑热息痛。发展到后来,两天的剂量他一次就能嗑完。
高中毕业一段时间之后,瑞安对药物的需求开始失控。那时他打工本来就挣的不多,然而每一分钱都被他全都拿去买药了。
渐渐的,瑞安对药物愈加依赖,偶尔不吃药就会出现可怕的戒断反应。“这个时候你就会想:‘桌子上这20块钱我偷一次吧’,或者‘这串项链没人戴我把它卖了吧,还有其他值钱的东西,反正没人看见’……”瑞安说。
瑞安不止一次尝试戒断。他会在出门旅行之前买上几盒丁丙诺啡(一种治疗鸦片上瘾的药物),只为了对付假期前几天折磨人的戒断反应。经历这种过程的人会出现类似流感的症状,冷热汗交替、还伴有呕吐和腹泻。“鸦片成瘾能让人high上天,同样会让人痛苦不已。”在康复中心有20多年工作经验的林恩·法赫(Lynn Fahey)博士说。“有时候让你起床都困难。”
(2014年,特拉华州每10万人中就有21人因过食鸦片致死,这一数量几乎是2014年三倍。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在我们大约19、20岁的时候,路易吉开始用药上瘾。路易吉对酒精很谨慎,21岁之前很少喝酒,但他却没能抵御药物的引诱。路易吉的用量比瑞安更大,他对戒断反应的忍耐力也更低。两人时常结伴外出,买药尽兴。
后来我注意到路易吉和瑞安开始显得离群寡居。路易吉辞掉了宠物店的工作,想靠手头的积蓄过日子。瑞安会在我们结伴出游时突然消失半小时,有时甚至还会毫无事先通知地爽约。我感觉到两人出现了药物依赖,但没想到药物会给他们造成这么大的性格转变。不磕药时,两人显得很阴郁,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肝火。若是磕high了,又会欣喜若狂,像是与周遭俗世脱离,进入另一个极乐世界。
2011年春天的某个晚上,我去路易吉的厨房,撞见他和瑞安两人正在那嗑奧施康定。见我闯入,两人试图隐瞒他们所做的事,并请求我不要说出去。我待了一会便走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极少见到他们。那年夏天,我得知瑞安开始接受康复治疗。
在那之前的一年,路易吉向母亲承认自己吃止痛药上瘾。“我在吃奧施康定,我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但现在我老是恶心。”路易吉对母亲坦白。珍妮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到担心和害怕。他们讨论了各种戒断方案,包括使用美沙酮、自然疗法、替代疗法以及康复治疗,但路易吉决定先尝试看自己是否能靠意志力克服药瘾。“‘让我试一试,看我能否击败它。’”珍妮回忆他的话。“他觉得自己能够解决,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至于路易吉过量用药当晚发生了什么,瑞安表示他能够记起自己前去吸食海洛因,除此之外基本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记得回到住处,记得第二天早上慌张醒来。”他说。“看到他脸上很蓝,没有了呼吸。”接下来的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当初能保持清醒,然而事非如此。都怪我出主意,酿成惨剧。”他说。
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的数据,2016年特拉华州过食药物致死率全美第九高,死亡率相比前一年增加了40%。全美范围内,2016年月有6.4万人因过度使用药物致死,比2015年增加了22%,而其中约有4万人死于鸦片类药物。在截至2017年1月之前的12个月里,特拉华州上报了309次过食药物致死案例,比2016年1月增加了71%,且增量在全美各州中排名首位。要知道整个特拉华州的人口不到100万,所占全美人口比例仅为0.3%。考虑到人口基数之少和用药致死案例之多,特拉华州的药物滥用情况不可谓不严重。
(美国布兰迪万咨询及社区服务组织的CEO林恩·法赫。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随着周内居民对海洛因的需求增长,另一种更为危险的止痛剂药芬太尼也进入更多瘾君子的视野。据缉毒局估计,后者毒性时海洛因的50倍。2016年,该州出现了120例与芬太尼有关的死亡事件,占当年过食药物致死总人数的1/3以上。相比前一年,特拉华州死于芬太尼的人数增幅最大,达到恐怖的186%。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的数据显示,2016年过量食用芬太尼致死人数比前一年增加了一倍还要多,死亡人数超过2万人,是所有药物中致死人数最多的。“人们通常不知道他们的药中含有芬太尼,并不是人们主动要吸这个,是药贩子加进去的。”法赫说。
特拉华州大学社会学教授塔米·安德森(Tammy Anderson)博士专注于毒品、酒精和犯罪领域的研究,据他称,虽然年轻药民通常使用的都是药丸,且寻求廉价海洛因摄入——根据DEA的数据显示,一枚30毫克的奧施康定药丸可以卖到40美元,而在威尔明顿市,一袋海洛因的售价可能低至5美元——人们上瘾的方式各不相同。老年人多是因在临床治疗过程中过度使用止痛药和镇静剂。根据特拉华州卫生和公众服务部(DHHS)的数据,从2006年到2014年间,鸦片类止痛药在州内到使用量超过所谓的非法毒品。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统计全美的数据发现,80%的海洛因注射者是从鸦片类处方药走上邪路的。
显而易见,鸦片类药物的过度使用助长了蔓延全美的嗑药危机。根据CDC在2014年的一份报告,2012年每100位就医的患者中有9人会被开出过高剂量的鸦片类止痛药方,平均每100名患者会得到21.7粒缓释鸦片类止痛药。这是有记录以来的最高值。特拉华州DHHS的数据显示,2014年和2015年间,10%的处方医师开出了近2/3的鸦片类处方药。直到今年,特拉华州才针对鸦片类药物实行了更严格的处方标准。
安德森还表示,这场鸦片危机还改变了人们对瘾君子群体的固有印象。DEA的数据显示,特拉华州5大海洛因吸食案件中的瘾君子,据包括工人区的平民,也包括该州最富裕地区的一些公子哥。安德森称:“以前,我们一直以为嗑药上瘾是生活重压所致,人们通过药物缓解压力或非法敛财。结果如今这场鸦片危机中的吸食者横跨了贫富阶级,我认为不同的吸食人群上瘾的途径也不尽相同。”
我所认识的大部分嗑药者——包括路易吉和瑞安——都是中产阶级白人青年。当然这并不是说只有白人受到影响:去年12月的一期《纽约时报》报道,2016年美国县镇黑人滥用药物致死率上升了41%,而在同一地区的白人中,这一数字仅上升了19%。法赫告诉我,她所在的康复中心接受的求助者主要是无保险或无医疗补助的群体,其中一半是白人,黑人占35%。
(布兰迪万康复中心的墙上写着鼓励上瘾者战胜毒瘾的词句。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在发现大量白人因处方不当而染上药瘾之后,人们对康复和治疗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一改以往以惩罚为主的康复手段。比如,特拉华州就在2016年取消了对毒品罪犯的强制性终身监禁。
然而,现行的州法律中仍然包含一条款,要求严惩发生在公园或教堂周边1000英尺范围内的毒品犯罪。参议院少数党领袖玛格丽特·亨利(Margaret Rose Henry)称这给当地低收入群体和少数族裔带来了不合理的影响。
现有的改革能够推行,与一些受害者家庭的努力密不可分。
2012年5月21日是戴夫·修姆斯的生日,当天他本应该和儿子格雷格一同去观看费城队的比赛。然而事与愿违,两天前儿子因滥用药物导致自己死亡,无奈白发人送黑发人。在那之前,格雷戈已经努力戒药17个月,可最终还是难逃引诱,错过了父亲生日,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两天后戴夫与一名侦探一同整理格雷格的遗物。侦探告诉戴夫他有两条路原本可以拯救格雷格的生命,若当时在场者能够及时拨打911求救,《好撒玛利亚人法》可以保护他们免遭起诉。(《好撒马利亚人法》(Good Samaritan law),在美国和加拿大是给自愿向伤者、病人救助的救助者免除责任的法律,目的在使见义勇为者做好事时没有后顾之忧,不用担心因过失造成伤亡而遭到追究,从而鼓励旁观者对伤、病人士施以帮助。)当时另一条法律允许人们使用纳洛酮来缓解摄入过量鸦片类药物所造成的中毒反应。遗憾的是,这两条法律在特拉华州均为获得通过。
不久之后,修姆斯参与了名为“atTAcK”的倡议组织,游说政府制定更人道的毒品管理法。该组织由唐·凯思特夫妇在2013年创立,成立缘由是凯思特的儿子曾因过食海洛因而导致死亡。戴夫在该组织内担任公共政策协调员和纳洛酮培训师,目前他们在特拉华州参与运营三家毒瘾戒除机构。
(在儿子格雷格因滥用药物丧命后,戴夫·修姆斯投身药物法案改革工作。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威尔明顿市举行飞盘锦标赛纪念格雷格的离世。图:Pete Voelker / The Outline)
atTAcK组织成立后的首个动作即是游说州议会,推动通过《好撒马利亚人法》。这很容易就实现了,因为这不会造成额外的财政负担。“谁会反对拯救生命呢?”他说。该法案与2013年夏天获得通过,成为正式法律。组织在之后的一年致力于提高纳洛酮的易获得性。2014年立法会议中,时任州长杰克·马克尔(Jack Markell)签署了相关法律。
修姆斯称,在法律实施后的第一年,就有82名药物滥用者因纳洛酮获救。DHSS的信息显示,到了第二年,纳洛酮施救被使用了1535次。
短短两年之内,这个由受害者家属组成的团队——组织运作的资金大部分来自其所举办5千米长跑比赛——推动州毒品管理法进行了重大改革。虽然去年全州报告了233次滥用药物案例(考虑到报告的延后,真实数字可能会更高),但预计这将是2012年以来滥用药物致死人数首次出现下降。
路易吉的死亡让瑞安在一段时间内不再磕药,但他的自制没能保持太久。次年回到特拉华州之后,他又重拾旧习。他偷偷卖掉父母的结婚戒指以购买毒品,事发3小时后才被抓到。最后瑞安父母决定送他去佛罗里达州接受治疗。上飞机之前,父亲塞给他40美元。“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我们的一切都让你拿光了。”
瑞恩告诉我,自从搬到弗罗里达之后他还真的从未再吸过一口。当我问是什么让他坚持这么长时间时,他表示并非是哪一件事的缘故。“我认为这是多种因素的综合,往事、当前的处境以及自己的思考……但离开之前的环境确实非常有用。”他开始在康复中心工作,并帮助来自家乡的朋友和熟人到此接受治疗。不久前,他结婚了。
几年前,珍妮一家移居加州。她在一间空旷的大房间里挂起路易吉的肖像,希望籍此与亡子更接近。路易吉的葬礼上,她念的悼词中有这么一句:“每天早晨你醒来,都要努力成为非常好的的自己,如此才能使他荣耀。他比我见过的人都更深刻,更富有同情心。”六年来她始终将这段话铭记在心。
而今每当想起路易吉,我仍然会感到内疚,惭愧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逐渐变成瘾君子的机灵鬼,看着他沉沦我竟束手无策。我时常想象若不是那场意外,他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呢?路易吉、瑞安和我,我们仨本可以拥有怎样一段人生故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路易吉是他祖母的葬礼上,时间就在他去世前几周。“这不是你最后一次见她。”他用一种不同往常的语气对我讲。“有时你们会在梦中相见。”
他说准了。如今,我会梦到他。他在梦里笑得灿烂,比活着的时候更有活力,无忧无虑。
(孙文文)